老槐树
●张言帅(绥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2014级)
广明的梦塌陷了,娘的梦也塌陷了。
娘说,你吃口吧,不吃就凉了,不吃面条,喝口汤也行。
广明把被单往上拉,埋住头。他在用不吃饭和沉默来较真儿,只是这次较真儿娘也帮不了他。
他喜欢较真儿,也善于较真儿。当娘犹豫不决的时候,他用不吃饭、淋雨、往树上挂绳子来跟娘较真儿。于是,他翻过六宫山,穿过中堂子、东堂子,去依附着东平湖的联合学校上初中。这是一所不大的学校,里面学生少,老师也少。他小妹香背着书包回家了,香把书包剪碎,趴在草窝里哭。娘说,你个小死妮子哭给谁看?香说,哭给谁看也不哭给你看,我哭给蚂蚱听,哭给蛐蛐听,你的手指头不一样长。没人惯着香。香抱屈自己这辈子托生成了女孩。她不服命,却又不得不认命。
学都不上了,还要文具盒干什么?可是香还是把它藏起来了,藏在了席子底下,临睡觉的时候,把手伸进席子底下摸上一摸,盒子是油面的,她喜欢这种滑溜溜的感觉,这种感觉让她感到像是在皮肤上抹了一层清凉油。她以为没人知道她把文具盒藏起来了,可是她不知道娘看得一清二楚,她不知道娘心里是什么滋味。
那一夜,香早早地就钻了被窝,钻进去就贴紧墙,一动不动。她故意给娘留出来一个空儿,谁也别挨上谁。
月光从窗子里柔柔地洒进来,像一张网,又把娘俩网在了一起。
爹走了,家里大大小小七个孩子,成天缺吃少穿,这个担子不轻,娘压得喘不过来气的时候,就一路哭着去南市,在爹的坟前把心里的苦都哭出来。
娘不是有意薄待香,香和娘睡一个被窝。娘夜里愁得睡不着的时候,是香揉揉眼睛,喊一声娘。娘怎么能拿广明和香两样呢?只是广明长得太慢了,慢得叫娘心里头七上八下,直把心吊到嗓子眼儿。旁人都说,广明这样驴粪蛋儿一样黑,蒜瓣儿一样矮,等长大了,没有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他。这些话娘听了难受。娘只有叫他上学,一心想叫他吃上公家饭。
广明上初中是花不了几个钱的,也就是买点咸菜,吃的是从家里带去的干粮和山芋。
多亏了那棵槐树,它能结那么多槐米。这是一棵老槐树,它曾经枝繁叶茂,曾经把树枝伸进别人家的院落里。它听的风多了,见的事广了。它的沧桑足以叫人感叹。要么怎么说它在风中站成了人的姿势呢?它多像一位老人,衣衫褴褛地守护着这个家。它也开始秃顶,有些树枝已经枯死了,风一刮,发出呜呜的声音。香说它这是在哭,广明说它这是在笑,别管是哭还是笑,它们也曾经结出一穗一穗的槐米。
槐米不是一气结完,陆陆续续的,要分好几茬。四月初,头茬槐米就结出来了。娘一天要打量几遍这些槐米,看见哪一穗槐米熟得差不多了,再不够下来就开成花飘走了,娘就用竹竿绑了镰刀,把那穗槐米削下来,叫它永远飘不走。等大批都熟了,娘就叫香和广明都爬上树,他俩光着脚站在树杈上,手里的镰刀左挥右挥,一穗一穗的槐米就掉下来。娘在树下捡,不忘嘱咐他俩小心脚下滑。
娘把槐米穗晾在包袱上,包袱上已经晾着一层槐米粒了,都是这样一穗一穗积攒下来的。等晒上两个晌午头,用手一搓,槐米粒就干干净净地落下。那些鸡馋得够呛,左顾右盼,想偷吃一顿。娘总是盯得紧,气得那只老麻鸡拿爪子在地上画道道。
娘说了,槐米是一粒一粒攒下来的,一粒也不能叫它开成花飘走,一粒也不能叫鸡叼走。广明家的院子里从来没有飘满过槐花的香味。香在人家院子里看见过蚂蚁扛着槐花满院子里爬,但是她家的蚂蚁没有这个待遇。她家的蚂蚁扛着虫子爬,扛着青草叶爬,很少有扛着槐花爬的。
娘年年都许给香说,等卖了槐米,就叫香拿着钱去集上扯块面料,送到裁缝铺子里裁条裤子。等真卖了槐米,娘就只字不提了。香虽然知道娘把那一二百块钱放在了哪里,但是她不去柜子里偷拿一分。她知道她要是拿了钱,娘说不定就不用自责,就好受了。她喜欢看娘那种不敢看她的眼神,那种眼神虚虚的,碰到香就像碰见钉子。香也不提,她想提,又不想提。钱不花,因为跑不人家去,提它干吗。可是不提吧,心里又抱屈。自己穿的裤子黄不是黄,青不是青,人家都有新裤子穿,为啥自己没有。那些钱哪里去了,还不是都慢慢地叫广明拿走了,拿到学校里花去了。香不光心里不叫广明哥哥,就是当着他的面,嘴上也喊他广明。他上学,好事都是他的,为啥叫他哥哥。
香这样想的时候,往往脸涨得通红,她生闷气。所以,娘一看她脸红了,就尽量避而远之,什么都依着她。
这棵老槐树越来越老,先是秃顶,后来树身也空了一大截,风吹日晒,刮进去些细土,竟在树洞里长出来一株狗尾巴草。人人见了都觉得好奇,可谁也没有伸手去薅走它。广明不薅,他没有闲心,复读烦得他焦头烂额。香也不薅,她的第一个媒刚散,心里搅成一团,烦得头疼,叫她不大的小侄站在她眉心上踩。娘就是有一百个心也用尽了,叫孙子盯着香,怕她上山找棵歪脖子树寻短见。娘把剪刀藏起来,把药瓶子藏起来,后来不放心,干脆倒掉。这一年,老槐树结的一穗一穗的槐米,有些开成了淡黄的小花,星星一样撒在地上。香不是用被单蒙上头,就是掀开被单叫她小侄站在她眉心上踩,娘哪里还敢喊她去够槐米。
广明脾气坏,他只知道自己的难处,他说自己考不上的原因是在学校里吃得不好,干粮山芋没有营养,那些考上的都是吃食堂的学生。他还把自己长不高归结为营养不良。他把这些话一遍一遍地念给娘听。娘就下葱花炝锅面条,端给他吃。
娘不敢喊香,也不敢喊广明,她仰着头,拿着绑了镰刀的竿子往下削,那些够不着的槐米开成了花,落在地上一层,娘看着一粒粒黄色的小花被蚂蚁东拉西拉,娘的心咯吱一下,娘觉得那蚂蚁拉的不是槐花,而是在咬自己的心。
广明不知道娘心里是什么滋味,老四刚娶了媳妇,媳妇难缠,看不惯广明,指桑骂槐冲着娘发脾气,说娘养了个小爹。
娘没哭,起码谁都没有看见她哭。
第二年,广明还是没有考上。
老槐树已经死了大半截了,上面的枝杈都已枯黑,下面一些没有枯死的树枝结出了槐米,那些槐米被香爬到树上够下来,一穗也没开成淡黄色的小花。香听话多了,娘叫她干啥她干啥,因为她突然觉得娘势单力薄,她是那么多人的敌人,大嫂二嫂三嫂四嫂,紧接着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。娘好孤独,她觉得娘在夜里更孤独。这叫她想到爹刚死去的时候,娘半夜里坐起来,不哭,只是叹息。香很害怕,坐起来趴在娘怀里。她只觉得娘的每一聲叹息都砸疼了她的心窝。现在,娘又叹息了,叹息声比以前更长了。
广明没考上,都等着娘的决定。
四嫂说,他要是再上就把家里吃净了,到时候还得娶媳妇,娶媳妇还能叫俺给他兑钱吗?
娘不说话,娘想指望广明的四哥说句话,但是四哥一句话也没说。
娘又叫广明复读去了,娘卖掉槐米,把钱缝在广明的裤子内侧。广明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娘一眼。广明不想复读,他已经考了两年了,再考就是第三年了。
广明不明白娘为啥非得叫他考上大学,就连广明都觉得当初叫他上学是个错误,还不如叫香上学了。
这一年广明考上了,上了济南的一个大学,学的是会计。在近十年里,全西堂子终于走出了一个大学生。
娘高兴,说,给他拿点钱叫他上完吧,上完了,后边的小孩都跟着沾光。哥哥嫂子们也高兴。嫂子说,给他拿钱,叫他上。哥哥们说,拿!一定拿!
广明给他的小侄说,等我上完大学,我就给你买只有城市里才卖的胶皮糖,能粘掉你的大门牙。他说这话的时候就会把脸半仰着看向远方。
上大学那几年,广明没少花钱,一带就是三四千,虽说哥哥嫂子们当时答应得爽快,可真拿钱了,他们就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。娘挨家要,钱是儿媳妇给,等出来,门咣当一关,屋里就吵起来。
香夜夜都能听见娘又坐起来了。她知道娘累了,也老了。
广明上完大学,就在家里等通知,左等右等不来。后来托人打听到广明分配到县印刷厂里的工作被别人顶替了。家里的人个个恨得牙痒痒,却也无计可施。娘说,你们谁去问问。都低着头,四嫂说,权当钱打水漂了吧,命里没有刨不来,再说去县城不花路费啊。
娘拿路费,广明的哥哥们去过几次,回来也说不出个一二三,只说,人家叫等信儿,正调查呢。
再后来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。
广明不吃饭,光睡觉。娘掀开广明头上的被单,广明猛地一拽,再盖上。
广明要走,娘说你去哪里。广明说去广东,找同学去。
就在要走的前一夜,老槐树歪了,受不住大风大雨了。
歪倒的老槐树拦住了广明的去路,他迈过去,背着包走了,包里装着娘给他洗好的衣裳,还有六个煮熟的鸡蛋。
娘多么希望他回回头,叫她一声娘。娘不知道广东在哪里,离这个叫西堂子的地方有多远。香扶着娘,娘抹了一把泪,香也抹了一把眼泪。
我就是站在香眉心上踩的那个小孩儿,那时候我有六七岁。广明是我小叔,一个考上大学叫全家人高兴的人,又叫这种高兴在一瞬间碎掉的人。被同学骗去广东,搞了三年传销。回来后,和没上过学的人一样,在家里种地。奶奶跑断腿给他托媒人,终于娶了媳妇成了家。2014年,我去黑龙江上大学,全家人都来送我,我在热泪盈眶中找小叔,没有找到。
(发表于《北方文学》2017年第9期)